第52节
衣坊最闲散的时刻,也是前院最忙碌的时刻,夜色如磐,月晕如幕,似在无声?地酝酿着一台光阴的大戏,温廷安寻思着该寻什么借口去一趟前院,赶巧这?时,椿槿拗着细腰忽然来了,应是出什么事况了,她面色上添了些微灼之情,温廷安与其他婆子?一同欠身纳礼,平了礼,只听?椿槿翘着兰花指道:“前院人?手?不够了,你们拾掇一番,准备一下,去前院搭把手?。”
与清冷的后院形成鲜明对照地是,前院的坊楼,端的是一派南风薰暖,酒光绮云,在一楼的主廊之上,用一块天水碧飞云垂帘隔开了两重天地,东边是达官显贵之流,西侧是黔首庶民,东边由伶人?服侍左右,西侧则是小厮婆子?照拂内外,温廷安自然是服侍西边的,她拎着温好?的铜壶,斟了疏桐酒,给宾客们端了糕果花生与糖炒栗子?。
这?落座于西边的人?儿,身家薄得很,压根儿竞价不起武陵玉露,旁敲侧击地相询过后,温廷安适才发现,他们绝大部?分仅是为一睹秋笙娘子?的芳容,一腔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她顺着主廊尽头望去,偌大的酒坊辟让出一片空地作为高台,旁有一席五尺之长的杏青薄缎,上书『武陵春色满皇都』七个字,这?字迹铜琶铁板,规整端正的瘦金体,应是请了学士来题过的。
温廷安去堂厨续酒之时,忽地听?闻身后传了一声?低低的疾唤:“温兄!”
乍然回头,竟是满面惶色的苏子?衿,这?人?被椿槿拉去当了侍酒伶人?,他这?一夜简直是痛不欲生。
腻白如雪的面靥之上,点了柔靡飘荡的妆容,换上了桃红柳绿的窄袖褙子?与曳地襦裙,这?也便是罢了,侍酒之时,他还得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给那些纨绔骚客吟诗作对,吟诗作对对于苏子?衿毫无难度,可是掐着嗓子?殷勤妩笑,那些人?的手?还很不安分,这?就让苏子?衿愈发受不住,心?情极为驳杂,他想,若自己是魏耷,早抡起一刀劈了那些人?。
温廷安环视四遭,这?堂厨人?穿人?往,人?多?耳杂,不便叙话,她遂是与苏子?衿绕过了槏面,待四下无耳目后,温廷安敛了敛眉心?,道:“苏兄是出了什么事,可要紧?”
苏子?衿容色微白,喘息了一口气,拭了拭虚汗,摇了摇首,道了声?无碍,接着又道:“这?坐于东帘内的人?,泰半是商贾,另一半的我都识得,里头有兵部?、户部?、礼部?的少爷,不过,最为张扬的,当属那殿前都虞侯的嫡次孙宋仁训。”这?厮是个名副其实的花花肠子?,旬日前属意?于常娘,今夜倒是冲着那秋笙而来,秋笙未出台前,宋仁训的眼神?便是一直盯着他看,如狼似虎,毫不轻佻。
这?让苏子?衿大跌眼镜,他与这?宋仁训有过同窗之谊,在学斋里头打过几些照面,这?人?穿着儒生服,尚算人?模狗样,结果揭了衣冠,那卑琐的模样就藏不住了。
温廷安凝眸沉声?道:“兵部?,户部?,礼部?,若其父都是郎中亦或是侍郎,官阶至少四品起步,其俸禄与家资也势必不低,常娘利用秋笙将?这?些大员的子?嗣吸引至此处,看来是所图极大,也勿怪竞价能从百两抬升至千两,想必其后必有推手?。”
苏子?衿问道:“温廷舜他们会不会正是发现了这?种?端倪,前去调查账册,尔后被常娘发觉,将?他们困了起来?”
“有这?种?可能。”温廷安将?方才账房里所生发的事况,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对苏子?衿道,“常娘一直在提防我们,近两日我们不能先去查账簿的事,待会儿要去跟沈兄说一下,让他也不要妄动。”
苏子?衿寻思了一会儿,凝声?道:“既然不能从账房处调查,那我们能从何处开始查?线索不能就这?般断了。”
“先重点查秋笙,她这?人?较为可疑,”温廷安眉心?微锁,“今晨我听?椿槿说,这?一座酒坊里头原本?只有十一位伶人?,但秋笙来后不久,立即成为了酒坊里头的主心?骨,甚至是经济命脉,常娘竟也将?沽酒之权让渡予了她,易言之,此人?虽居伶人?之位,但深得常娘倚重,坊内上下的人?亦是唯她马首是瞻,可见是位高权重,更为关键地是——”
温廷安道,“我窃自相询过府内的婆子?,秋笙初来酒坊的日子?,与温廷舜他们五人?潜入酒坊的日子?,是在同一天。”
“什么,怎么可能这?般巧?”苏子?衿骇然,“难道温廷舜他们失踪,与这?位秋笙娘子?有关?”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首,“不仅是前头提到的常娘,秋笙这?人?更是值得警惕,她刚来酒坊不足旬月,竟能一举爬到主心?骨的高位,此人?不论是来历,亦或是手?腕,定是匪浅。”
苏子?衿心?有余悸地道:“你现在打算如何做?”
“还能怎么做,定是先看看此人?生着什么面目。”到底是天姿国色,还是红颜祸水,竟然能让这?般多?的纨绔争得头破血流。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原书,这?朝中能称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近于微乎其微,若真论的话,在大晋末代之时,那位给后世留下了千古绝唱的骊皇后,曾是大晋名冠天下的唱姬,一席宫红水袖,绣腔一启,便繁华了半个晋朝,后代的史?官描述骊皇后史?料颇多?,模样各有各的描写,但较为统一评价是,骊后真正能称得上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温廷安怔神?之间,伴随着一阵启幕,秋笙出台了。
盈煌灯火将?一楼大宅庭照得耀目辉煌,有一美人?纤影,自天青色垂帘的尽头款款游弋了出来。
台上是斑斓的辉光,台下,东西两帘处的熙攘人?声?,一霎地岑寂如谜,无数人?抻着视线,看着台上,俱是翘首以待。
画帘重幕揭开之时,温廷安的呼吸都寂止了,她看到一道颀长修直的人?影,着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从上阊门移步而出。
秋笙首戴如意?金钗,一行一止之间,那金钗下缀着的琉璃串珠,随着曳地如缎的马面裙而轻轻晃漾,这?人?面容上搽着轻而薄的荷花胭脂,眼尾揉着一团娇媚的嫣红,双手?藏在了宽大的珠绣云袖之中,皓腕交叠悬在了胸腹下方,步履玲珑且婀娜,轻轻地走圆台,一步,一步,似乎是走入了所有人?的心?尖儿上
似是注意?到了温廷安的注视,秋笙吊梢眸微微下眄,匀涂了脂膏的薄唇抿起了一丝笑弧,这?一笑,是万般风情,是娇羞回望,秋笙隔着人?潮对温廷安巧笑了一下。
勾眸一笑百媚生。
坊内池座,历经一片沉默之后,众声?即刻暄腾如沸,所有人?都在认为秋笙在望着他,武陵玉露尚未正式竞价,东帘这?头,便有诸多?的纨绔少爷往台上扔银锭了,他们的眼神?都缠在了秋笙身上,眼睛都发直了。
温廷安掌中的铜壶差点摔在了地上。
这?位秋笙,“她”……
不就是温廷舜吗?
温廷安今日无数次猜测过秋笙的真正?身?份, 虽未与?她?真正?打?过?照面,从依据常娘、椿槿及坊内下人的口风,她?推论这位秋笙, 定是颇有手腕, 品貌洵美澹潋, 且工于心计,极可?能是媵王在洛阳城中窃自扶植的另一位暗桩,纵然?不是暗桩,亦然?可?能是浸淫于秦楼楚馆之地的花魁佳色。
孰料, 目下秋笙一出场,温廷安难免震慑得舌桥不下。
在东帘服侍左右的苏子衿,亦或是混在下人堆里的崔元昭, 还是负责运酒的沈云升, 少年四人,皆在此一瞬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抬眸望定了那一柱戏台,僵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