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温廷安指了指香坛上?,那一侧朱缃剪绣而成的?香钱簿,众人?循目望去,她娓娓道:“你捐给夕食庵的?香积钱,捐了多少年,就意味着您在?广府待了多少年,此外,我?在?南下时,翻过您的?履历与政绩,二十三年前?,你亲自联袂当地各州缙绅,斥资修葺了珠江上?第一座青板桥,为南北两岸缔造了繁荣的?贸易往来,那时您才四十九岁,如此,猜出您的?具体年龄,并不算难。”
被猜出了真实年庚,丰忠全本是容色极不虞,但温廷安在?话?辞之中处处点出他的?丰功伟绩,相当于先有棒子再有甜枣,这位后生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哄得他高兴了。
丰忠全负手在?背:“你这个?细路仔,倒是真正做了功课南下的?,与往年查案的?细路仔不一样,后生可畏。”
温廷安拱手,浅笑道:“哎,丰知府,怎的?不客套我?一声少卿了?”
杨佑在?旁应和道:“老爷说你是个?细路,是将你当广府自己人?了,生疏些的?,可不会这般热络。”
丰忠全沉吟一番,道:“李太白曾经诗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你们猜赢了,说罢,要我?应承你们何事?”
四位少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关乎郝容那日同您起争执的?事,能否细细道来?”
少年之语,端的?是直言不讳,来意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杨佑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丰忠全又气白了两鬓,这位广州知府最?近频繁劳碌于筹措粮米的?事宜,身子更?也佝偻了,生出愠气就容易白首。
讵料,丰忠全并不恼,心平气和道:“自然可以,但咱们喝早茶先。”
一片灯火香烟之中,两位着清肃素衣的?妙尼,手持念珠,温然有礼地延引众人?去了尽处的?第十八进,一路上?,温廷安颇觉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了,明明才卯时的?光景,但前?十七进已然是人?满为患,引路的?妙尼见温廷安心生好奇,便介绍了这些食客,仔细一听,俱是广府之中颇有名望的?富贾、显贵、纨绔。
抵至第十八进,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古旧的?茶香,是陈年普洱与擂茶杂糅在?一处的?清郁香气,膳案乃呈空心环,是流觞曲水的?大格局。先有茶水尼,给诸人?逐一洗濯茶盏、盛盘,这道工序名曰「水靓双滚」。食具濯洗干净后,陆续呈上?两种名茶,分别是擂茶与普洱,紧接着,数位企堂尼推了一座蒸笼车徐缓而至,揭了笼屉,里头大有景观,可谓是琳琅满目——
叉烧肠粉,粉果,豉汁凤爪,蔗糖虾饺,莲蓉酥饼,麸皮卷,牛百叶,马蹄糕……
名目琳琅满目,教?人?眼都?发直了,企堂尼道:“此则望鹤师傅躬自掌勺,万请诸位檀越笑纳。”
“居然是望鹤师傅,”温廷安纳罕,“师傅晓得我?们来此了么?”
企堂尼抿唇笑道:“夕食庵是提前?半个?月接受订席的?,但与广府交情敦厚,每日都?会空出第十八进的?位置,丰檀越昨午订席,附有名单,师傅也知晓你们要来,故此,早在?子时便开了火、生了炉。”
四人?听罢,面色皆是动容,丰忠全道:“原来你们几个?细路,竟还与望鹤相识,早说嘛,省得杨书记特地写?名单了。”
温廷安思及,望鹤身上?怀着近八月的?胎儿,刚从蜀地南下,舟车劳顿,本该歇养的?,今次却为她们大兴厨事,温廷安对企堂尼道:“真是有劳望鹤师傅了,待膳毕,我?们会亲自寻她问好。”
其?余三人?附议:“多捐些香积钱,支持庵内的?早茶事业!”
待企堂尼退下,温廷安每样都?尝一了些,庶几快将舌头都?咬掉了,看上?去是荤食,其?实都?是素宴。
她最?喜欢的?豉汁凤爪。它的?肉,乃系用瓠瓜、绿豆芽糅合花椒酱、蒜蓉油共炒;它的?骨,则用瓜姜与麸皮浆洗接成,既绵且韧;那酥红色的?香油,居然是蒸烂的?红糖与熬熟的?红豆曲,历经高温郁煮,这一盘凤爪,各色食物的?香气四处扩张,盘踞在?食味的?高地,涤除了回南天的?湿腥气息,她的?味蕾与胃囊,反而教?一份辛暖清气圆醇地裹在?了里头。
吃了这般多年的?膳食,不食不知晓,一食,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肺腑,寂寞难捱了这般多年。
一番大快朵颐后,四人?自然也没忘了谈公事。
第十八进,隶属于通幽之处,丰忠全要谈的?这一桩事体,明显不能对外人?道也,就连身边的?亲信,杨佑杨书记,亦是被屏退了下去。
只留温廷安、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人?在?内。
“北地闹了饥荒,广府筹措三万斤米粮一事,想必你们也知悉了,郝容便是负责与广州本地米商谷行接洽的?公务。”
丰忠全自窄袖之中摸出了一折名册,递呈给了温廷安:“这是他要负责接洽的?粮行,你们先看看。”
广府是大邺举重若轻的?一座商埠,四季常温,水土敞阔,粮行亦是数目繁多,郝容主要负责接洽广州十三家粮行巨子,产出的?粮食种类,囊括——
稻,麦、黍、薯、菽、稷、豆、鱼、瓜、笋、粟、茶、糜。
因在?当地颇有名望,统称为「广府十三幺」,温廷安细细捧揽了一回,领首的?粮行巨子,居然是夕食庵,以在?广府黄埔县所种植的?稻米,而遐迩岭南。
此前?在?客船上?所喝的?笋片姜丝粥,熬粥的?米,便是源自横沥县。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惊叹,丰忠全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一份自矜:“要晓得,我?是看着望鹤长?大的?,她是个?很有自己主张的?人?,什?么事都?会自己拿主意,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会有同男子一般强硬的?性格,但她待人?温柔和善,老聃所推崇的?「上?善若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夕食庵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是她凭一手日积月累的?勤奋与厨艺,带着庵内的?女尼们,终于让夕食庵成为冠绝岭南的?七名庵之首,其?所开设的?米行,也是十三幺之首,其?余十二位巨子,无人?不心悦诚服。”
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廷安在?丰忠全的?眼底,看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光芒,那是一位父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近旁三人?还在?啃凤爪,似乎没留意到?这等异样,这时,听周廉问:“既是如此,那郝容因何缘由同您起了争执?”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凝滞。
丰忠全缓了一会儿,才道:“郝容说,他半个?月前?跑了一些米行,发现有个?叫周家磅的?米仓,专门卖鹅塘洲贡米,那米贩在?广州府的?铜匦前?,投了一份千字愆书,暗诉夕食庵在?黄埔出品的?粮米有问题,绝对不能买夕食庵的?米。”
听及「周家磅」与「鹅塘洲贡米」,温廷安觳觫一滞,她的?父亲,温善晋就在?鹅塘洲种田。
“周家磅是卖米的?,夕食庵也有卖米的?米行,那有没有可能是同行之间的?竞争?”吕祖迁道,“毕竟,夕食庵是米行的?巨子,广府的?百姓都?跑去买夕食庵的?黄埔米,那没有人?买周家磅的?贡米了,周家米行的?收益降低了,这就像是此消彼长?的?博弈,周家磅有愤岔与不安,道了些雌黄之话?,也未尝不可能。”
杨淳道:“也不能说周家磅全是势利眼,都?是同行,虽然有相轻之说,但也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谤议,到?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