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车驾入宫后,陆昭换乘抬辇。虽然陆昭所任的女侍中为保太后属官,但由于奉的是皇帝诏命,此番入宫便依礼先入宣室殿拜谢魏帝。
此时,宣室殿内的议事初毕,刘炳入内,言新上任的女侍中陆昭已等候在外。魏帝笑对左右道:“本朝以降,女官皆以清贵为要,唯女侍中、女尚书二职,参知政事甚多。所任者品性第一,才学也要出众才是。”
众人听了皆点头附和。
魏帝继续道:“今日诸公皆在,学问也都在朕之上,朕便设一题,卿等为朕参详一二。若陆氏果然有菁华可取之处,再令她去长乐宫拜见也未迟。”
在场者不乏以家学典论而见长的名士,譬如王峤,其家在文学上素有底蕴,族中著有文集者便有数十人,即便无著作传世,亦有文章流芳青史。其中还不乏擅长书法、音律之人,王谧擅阮,王谦所承书道,更是空前绝后。而薛琬所出的河内薛氏,也有“世擅雕龙”等诸多雅名。
众人相顾,嘴上只言不敢,眼中皆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意味深长。
历来女侍中选任,虽然也有考试,但不过书法、史学、礼仪三项。最后由保太后与皇后前当面讯问,以钦点女侍中、女尚书、女史三职。
但皇帝此番要试才,以众人为考官,所设标准较之以往已不知高出几许。且所设题目仅有一道,这一道所含之深意恐要非比寻常,一旦答错,不仅再无机会,亦要在众人面前难堪,陆家声名也会大损。不过对于魏帝而言,陆昭所答哪怕有一丝纰漏,也是百益一害。如此一来陆昭先前征辟不就,便是不识抬举,对于烈火烹油之势的陆家,往后更容易拿捏。
魏帝对刘炳道:“去取左阁存放的那套笺纸来。”
陆昭在殿外而立,许久才见刘炳出来。只见其手中捧着一只小叶紫檀的托盘,托盘上置有一张十寸见方的纸笺,白欺玉板,丰腻如冰,上书“至人”二字。
只见刘炳微笑道:“此为御试之题,请县主作答。”
陆昭早预料到此次入禁中面圣并无那般简单,却未曾想到魏帝竟然以这种方式来考校自己。这种出题方式在前朝并不罕见,前朝崇尚老庄玄风,九品中正制对于人才的品评考核便多以极简的字眼来让应试者自发阐论。如今,这种考评方法虽已不用在选官上,但依旧是世族名士之间盛行的风雅游戏。
陆昭自然明白魏帝以这样的方式来考校本身已无什么善意可言,行思稍有不慎,便会让自家遭受诸多非议。但凡事必有两面,若自己能完美做答,则无异于在才学上已受到以男子为主导的圈层认可,日后在诸多政事上发声,也会事半功倍。想至此处,陆昭便专心思考魏帝所拟的题目。
至人在道家之言中,指超凡脱俗,入无我之境的人。其义首出于《庄子》,《荀子》中亦有所录,不过诣在修德。陆昭认为,魏帝给出的考校应是考虑了南人学风多尚老庄,且陆氏本身奉道已久,因此给定了一个较为熟悉的议题。即便魏帝有心考校的是荀子学说,自己以庄子言论回答,在如此盛重的场面,魏帝也绝然不会计较。
有了这一番确定,陆昭便决定以庄子言论作为切入,寻找解题之法。
《庄子》内篇中,对于“至人”二字提及颇多。“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乃定其总纲,之后篇幅所提则为不同角度的阐论。如今魏帝独以“至人”为题眼,除了考校应试者对于典籍的熟诵之外,还要看应试者对此二字所取的角度。
但即便有了选取的角度,表达才是最终的目的。对观点表达的方式是否婉转灵巧,是否留有余味,不仅对道家典籍理解的高深可作高下之判,也是政治中最为重要的素养。这也是令众多寒门子弟损折的一关。
朝阳斜升,日光跨过重顶飞檐的一霎那,雪颊上隐隐露出的笑意便如寒霜般顷刻化散,留下的是庄重且宜面圣的玉容。陆昭慢慢行至一名随驾的内给使身前,微微颔首示意。
魏帝于殿内静坐,他拟至人为题,因其意所涉乃极具个人色彩。或才具不配,或私德有亏,无论作答者露出一丝纰漏,他都可以抓住机会,极尽打压。
此时,魏帝的脑海中不乏涌现出陆昭可能出现的应对。《庄子》篇中不乏“至人”的相关论述,但适于阐述的并不多。譬如颇为有名的一句“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如果陆昭真敢以此作论,那他倒真不介意将她于火堆之上,冰窟之中,若真不堪其热,不耐其冷,自己则能以此将她羞辱一番,甚至下手狠一点,取其性命。
想至此处,魏帝微微一笑:“只怕陆氏不才,令众卿枯坐。来人,为诸公上些茶点。”
话语未竟,只见刘炳入内,低首道:“回禀陛下,陆氏已得解,请求入觐。”
若镜
远处的天光从云隙中绽裂, 随着殿门的徐徐开合,逼至御座前那抹玄色的衣摆下。新任的女侍中身着靛色章服,于此刻踏碎天光, 金线绣制的华虫生其肩端,顷刻被烈火朝阳点燃, 振翅惊飞。那通体的清直, 腰背的狭细,亦被金线勾勒,在平如水面的袖袂下, 端持着不言自重的静气。
随着陆昭步步走近,在场的众人也不由得面露惊诧。王峤看到陆昭手中之物后, 不由得将手中的笏板端正,而后低了低头。王谧与王谦相顾无言, 之后向后退了半步。薛琬看到之后,略微沉吟, 而后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旋即低头不语。贺祎望见, 虽然神色淡然, 却也慢慢转过身,转而面朝主君。姜绍见此,更是避之不及, 其身后次子姜煜方要言说,便被他一把抓住袖子,按了下去。
而与陆昭正对的魏帝, 紧紧锁眉, 然而随着对方脚步的临近,那眉头又渐渐抬起, 揣度、审视、窥觊,皆而有之。那苍颜斑斑已如蠹蚀尘昏,深邃的瞳眸恰似鬼蜮之眼,密谋与暗杀,窥探与算计,在陆昭手中的一方天光里,皆化作载名之尸,藏谋之府,在搅弄风云的同时,亦远离了至人之道。
他第一次感受到早已深略纵横的自己,遇上了另一个智近乎妖的人臣,一如深河与渊海的对望,一如山魈与神荼的凝视。而在对望与凝视的尽头,他早已一丝/不挂,而对方仍隐于不可窥见的黑暗。
诚然,陆昭并无窥探君王之心,只是她的手中托着一面镜子。
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任何提笔而书的阐论,诸般皆下乘,无言而行方可凌驾一切之上,飘忽婉转,余韵犹存,此为风流。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
故能胜物而不伤。
这是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之语。至者之心当如镜。庙堂之上,人心百转,来者即照,去者不留,万般入境,皆无所隐,一瞬将息,皆有所映。
也因此,当陆昭端出这一面镜时,无人敢于直视。任何的善意与恶意皆映本我,任何赞扬与贬低皆如对照,一丝情绪的波动,心思的流露,皆在镜中成像,返照于本身。而持镜者本身,便已是在任何立场之外绝对超然的存在。
在场众多世家子弟,不乏有由如入玄者,观此解后不免心中反复咂摸。偶有几人欲加以试问或反驳,然而转念便想到《庄子》无数可用于反驳自己的言论,旋即选择了沉默。
魏帝苦笑,这一手对答何其老道,又何其得道。老庄崇尚无为,借由镜之本身映万物而不隐其形,不损自身,这其中无为而无不为的意味,便颇令人遐思。而隐藏在这一手之下的,则是以十八岁便有如此悟性的天分,是以人臣之微而抗衡人君的胆气,以及经年累月磨练出的手腕,轻轻抖转,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