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那么一刻,陆昭只觉得无论日后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们是真的相爱的。袖袂与袖袂盘缠,元澈的身体轻轻探向陆昭,似乎想在这片风雨中依靠地更紧密些。陆昭亦笑起来,转头仰望着他,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张年轻与欲望都在慢慢消退的脸。
“皇后的提名,司徒那里总要有所交代。”陆昭言归正传,“总不能让人家儿子白上场走一遍。殿下为了妹妹,也要尽一尽诚意才是。”
“这事好说。”一刻的温存已足够他燃烧一整夜,元澈一副大度的样子,“东宫卫的几个贵衔如今正空着,再加散骑,明日我就去问司徒,若他老人家点头,就即可叫人去办。只是司徒家那根独苗苗如今大概还在陈留,得派人去请。如今你家掌控着往东边走的泾渭水道,不置可否行个方便,我请人也快些。”
陆昭不说话,只突然停下脚步,瞅了一眼身后护卫的人。
此时吴玥出列,有些惊惶道:“末将吴玥,参见太子殿下。”
去留
皇后的提名在夜间抵达了永宁殿, 然而各家得知消息自然没有这般快。吴玥的名字据说未至正殿阅览,便经宗正转手,又在司徒府被罢议。由于皇帝、太子、殿中尚书先后都曾履及皇后寝宫, 究竟是谁影响了这个决定,谁最终操纵了这个决定, 早已成为一个谜团。
至此, 所有人都不确定究竟是吴玥因婚约而退出,还是因皇帝不快而免议,亦或是因各家压力而不得不妥协。此间虽疑云重重, 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危险,那就是陈留王氏如今势位将要越过陆家乃至各家。如果陈留王氏的子弟要成为帝婿, 那么最终替王家承担一切恶果的,或许就是司徒吴淼本人。然而, 随后的一则调令这让所有人都不能够在安坐于内。王谌自请退选帝婿,现已解殿中尚书府之职任, 迁江夏长史。
众人旋即纷纷猜测,陈留王氏或许不甘在分设六军之事上的失败, 如今, 苑中又为皇帝忌惮,因此不得不退而再退,谋求荆江一地方实职。然而被迫的选择和主动的争取必然千差万别, 原本陈留王氏与陆家联合,或可谋求荆州刺史一职,如今却只得到了一郡长史之位, 也算是为背叛盟友而自食恶果。
这道诏书由尚书令王济、中书监王峤以及皇帝三印加盖, 三方促成。皇帝乃忌王氏将内朝、外朝、禁军、方镇四方布局,而王峤则是以至少保住侄女王璐与司徒之子的婚事为目的, 不得不牺牲王谌。至于王济是何心思,众人仍是不解。然而在太子手中的人选抛出后,群情哗然。但事后却并未出现针对帝婿人选的任和评语,而是中枢诸多重臣提议,鉴于皇后身体考量,应让提名的各家子弟尽快入住宫苑,准备宴会事宜。
当王叡出现在殿中尚书府的大门前时,赤金高阳正挑在飞檐尖锐的剪影上,脊兽距于金红色的光芒之下,宛如愤怒的雄狮喷吐着炽热的烈焰。王叡一身素氅而来,殿中尚书府门下,陆昭亦是一身素氅而迎。只不过素氅之下,各怀幽抱,一人期盼着春霖宴话,另一人则期盼着一场盛大的国丧。
陆昭迎了人进来:“昨夜我又派人去了相国那里,说今日不必过来。不知相国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王叡据席而坐,闻言只是一笑:“我本要外任,却奈何殿中尚书一力苦苦挽留,因此特来相见,以慰尚书良苦用心。”
原本唾手可得的司隶校尉,在朝臣们的各有一盘算计中耽搁下来。如今他在备选帝婿之列,结果又被拖住,如此,只能待元洸先返回洛阳。可是这样一来,他在司州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有可能被瓦解掉。
“相国要外任,这也容易。”侍者已经上了茶,陆昭将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退出不选即可。”
王叡并不喝茶,只朗朗笑一声:“车骑将军莫非有意为驸马?”
“非我良人,此生不嫁。非我钟情,此生不娶。争或不争,全凭心迹吧。”陆昭说完,便把这句话交给王叡自己去苦恼,自己低头吃茶。
“尚书这话说的不像是车骑将军,倒像是太子。”王叡顿了顿,“也非我,也非尚书。”权力大印和情爱所钟,选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不是为此犹豫的人。
陆昭放下茶盏:“我知相国无心眷恋于此,所以,相国想要的司隶校尉任命,我今早已拟定好,就在桌子上。相国可以直接拿去交与令尊,由尚书台呈送御前。”
由于录尚书事与尚书令分掌职权,所以只要她没有松口,那么这份尚书台出具的文书,就有被一票否决的可能。如今她主动拿出这一纸文书,也是极力希望把王叡撬出这个旋涡。借此,魏帝也不得不让渤海王元洸赶往洛阳。
她已敏锐地察觉到先前那场阴谋最有可能的根源,尽管她并无凭据,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接下来,长安会迎来一场又一场的大典,禁军她已不能完全掌控,太常仍是高宇初,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她根本无法保证。只能让这两个最不安稳的因素尽可能地远离长安。因此,在司州问题上,她宁愿做出让步。
王叡笑着走到桌子前,取过那一份手令,纳于袖中:“尚书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既然有幸得以备选帝婿,也没有不尽力一搏的道理。早年愿为副车,不料今日可得。人生在世,惟求逞意而歌,岂可坐望苟且。”
虽然陆昭希望借由此举能够让王叡推掉驸马,但若王叡执意参选,那她也没有必要强拦。王叡的参与能够提前打掉大部分人选,而且还能让许多事情有圆缓的余地,毕竟陆家还并未真正作出决定。如果真要与王叡竞争帝婿,那么陆家也会尽全力一搏。
既然王叡选择争取驸马,那么就注定会留在长安,这一纸尚书手令给不给也都无关紧要。陆昭只是起身拱了拱手道:“诸事天定难免缘浅,尽力而为实则情深,祝相国能够得尝所愿吧。”
“尚书。”王叡轻轻转过头,眉梢眼睫,唇峰鬓角,他的野心,他的欲念,既在精心严谨地掩藏,亦在漫不经心地流露:“情深终将有恨,缘浅未必不幸。”
王叡拂袖而去,陆昭亦微笑闭目。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庞大权力运作下的一场小小闹剧而已,深情诚然存在此世,存在此间,但他们仍会选择各自攀登着人性的高峰,仅在慎独之时。
在处理完所有事物时,陆昭再度归府,与父母商讨备选帝婿事宜。在得知太子和皇后分别的选择后,陆振也再次对此事思考,良久后方才笑叹道:“皇帝登基未历数载,然则大势扭转。贺祎殒命,门阀再无一家独大,太子崛起,皇权着实颇有振奋之势啊。”
政治的大势不会因一个皇帝的死亡而骤然转变,而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继续滚滚向前。东晋庾家的崛起,桓温的势成,一浪盖过一浪,都是因为继承了皇帝的一部分政治遗产。诚然,太子仍是这份遗产的主要继承人,但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嫡亲公主,仍是不可忽略的一笔政治财富。
高门崛起除了依赖个人能力,也需要在阀阅上有必不可少的沉淀,除此之外能否一跃而上,就要看大势了。皇帝与太子都已是大势中人,那么公主也是大势中人。如果陆家担心皇帝死前掀桌,那么去在皇帝垂死之际抢夺这一最后的政治遗产,两只脚和皇家一同站在大势里,才是最稳妥的决定。
陆家目前的实力仍不可与陈留王氏、汉中王氏相比,看似已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仍需要小心翼翼地巩固自己的基本盘。许多政治优势如果不具备,那么对方仍然可能提刀就砍,虽然和以前相比对方要付出相当多的代价,但是单论结果,也是陆家目前难以承受的。
陆振心中权衡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用考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