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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寅恪顺从坐下,待女婢奉上茶水,姜孙信这才抬眼看着他,问道:“今日你不用去宫中当值?”
宋寅恪扫了一眼左右伺候的女婢,道:“在下告假了。”
姜孙信挥退女婢,微微蹙眉道:“这个时候?”
待人走出院子,宋寅恪才道:“养神殿出了变故,眼下整个长安的眼睛都在盯着那里,这个时候才最是方便。”
姜孙信垂下眼帘,拨弄着茶盖,问道:“情形如何?”
宋寅恪沉吟片刻,道:“几封诏书已于昨夜分别送往各个藩地,但……唯独北雍不在其中。”
姜孙信轻笑道:“生前不必见,死后也不想见吗?”
宋寅恪没有接话。
姜孙信啐了口茶,转了话锋道:“朝廷秘密派遣太学宫大祭酒季叔桓出使东越,前几日扬州王府来信,我母亲也去了东越,看来这仗多半是打不起来了。等季叔桓回来,便是功名加身时,再加上他在太学宫这几十年积攒下的名望,卢家和北雍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宋寅恪,以你之见,如何看?”
宋寅恪暗自叹息,面上平静道:“首辅之职,权柄甚大,即便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并非谁人都可以胜任。如今庙堂党派林立,中流砥柱又多数尚在中年,正是一展拳脚的年纪,就好比将一匹看着温顺实则性子暴烈的千里马交到了新君手中,不过历朝历代的新君无不面临相同的问题。陛下一直留着这步棋,用意便在此,季叔桓年岁已高,待辅佐新君稳固朝纲,他也差不多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权柄再大也敌不过岁月催人老,更何况,郡主莫忘了,卢八象,林杭舟,张怀慎这三人皆是季叔桓的门生弟子。”
姜孙信笑道:“那岂不是一家独大?”
宋寅恪微微摇头:“在下以为,殿下招揽程青衣入宫便是为了避免形成这个局面,殿下在羽翼未丰满之前,依然要仰仗这些人,但绝不会重用。”
姜孙信轻叹一声:“临死前还能有这般布局,当年她胜过我母亲好似也并非运气。”
宋寅恪踌躇了片刻,沉声道:“此乃李惟庸手笔。”
姜孙信哦了一声,笑问道:“那之后还有什么伏笔?”
宋寅恪诚实道:“李惟庸此人最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下猜不透。”
姜孙信站起身,走到一株桃树下,伸手揽下一处枝头,“宋寅恪,你觉着徐士行是敌是友?”
宋寅恪转头望向结满花苞的枝桠,来年此时花满树,这长安城里还有几人能看见?
“大抵是敌,非友。”
姜孙信折下一枝,轻嗅花香。
“给李长安传信,告诉她来京城奔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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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尾,季叔桓带着降书顺表以及东越太后的死讯返回南境。
五月初,商歌女帝骤然薨逝,举国素缟,长安城内处处可闻哭泣声。
不出几日,便有人瞧见御史中丞张怀慎独自前往相府,进去时手中拎有一个食盒,一炷香后出来时,已空无一物。
据相府中的下人说,那位曾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隻留下一句话。
“九泉之下,得以见师颜。”
此后,这座位于长安城最寸土寸金位置的府邸,空置了许久都无人敢住。
只因这里埋葬了当朝两位首辅。
一个忠肝赤胆,与日争辉。
一个赤胆忠肝,与月同隐。
接连两年之内,东越屡屡遭创,先是老皇帝薨逝,一年之后太后又跟着撒手人寰,不仅是新帝,对于朝野而言亦是雪上加霜,人心浮动。
这个三州小国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狂风暴雨后,再没有当年视死如归的坚韧,仿佛一株屹立了一甲子终走向衰败的枯木。
没有什么枯木逢春,有的只是满目疮痍。
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太后发丧不过三日,新帝尚在守孝中,被东越百姓视为国之脊柱的楚寒山引咎辞官。
那日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帝跪在太后的灵柩前,低着头默然不语,群臣满怀期待陛下开口挽留,但直到那一夜之间灰白了头的中年儒士走出灵堂,她也没说一个字。
直到几日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这与二十多年前的长野之战时何其相似?
一样的战败,一样的引咎辞官,只不过那时先帝尚在,大将军尚在,希望尚在。而如今,只剩一个当年做为质子的年轻女帝。
而在天下人眼里,这场看似声势浩大的征战莫名其妙就在两国噩耗中急急落幕,甚至不给人深究的机会,也就没人看见背后深埋的阴谋与鲜血。
“东越皇室为这片山河付出了太多太多,罪臣还有何颜面去见大将军与先帝?”
满头灰白的中年儒士站在凉亭内,仰天长叹。
这个本应尽臣子之责陪护在年轻女帝身边,如今却身在荆州一处小庭院的中年儒士返身坐回亭中,而与他对坐之人,则是一袭青衫的李长安。
望着亭外满池春色怔怔出神的李长安回了神,转而望向满面悲戚的楚寒山,轻声问道:“她还好吗?”
中年儒士嘴唇轻颤,竟不知如何开口。
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