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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八象轻笑道:“你帮他说好话,莫不是因为在最后对北雍手下留情了?”
李长安但笑不语。
后院花庭一片狼藉,许是官府衙门来抓人的时候粗鲁了些,李长安走到凉亭前,瞅了一眼亭内破败不堪的桌凳,弯腰敛袖掸了掸石阶上的灰尘,席地而坐。旁边还特意留了一人的位置,卢八象也不讲究,笑着坐了过去。
卢八象瞥了一眼李长安放在跟前的酒坛,笑道:“王爷隻带一坛酒,不够意思啊。”
李长安也斜了一眼他从腰间摘下的酒葫芦,回敬道:“卢大人不也就隻带了一隻酒葫芦。”
一个举着酒葫芦,一个拎着酒坛,二人各自洒下一杯祭酒,而后仰头对饮。
卢八象动了动鼻尖,问道:“王爷这酒可是打叶竹?”
李长安抹了一把嘴,点头道:“在长安城里找这玩意儿当真不容易。”
卢八象毫不客气,摊手往前一伸,“让下官也沾沾光。”
李长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手,没说什么,将酒水倒入那隻当酒碗的掌心里。
一口饮尽,滴酒不剩,卢八象满足的轻叹一声,好似舍不得一般,就那么将手搁在膝盖上晾着。
“朝臣私下里议论,说天子初临帝位如此顺风顺水,还得多亏了首辅大人舍身就义,不若恐怕连我这个翰林院大学士也别想稳坐高台。两年前士子赴北,就算先帝宽宏大量,陛下也得跟咱们这些老臣翻翻旧帐敲敲警钟,否则吃惯了皇粮的老油子哪还把新帝放在眼里。原本我都做好了去清闲职位待上几年的准备,可陛下好似还舍不得我这个金酒壶,物尽其用,臣子亦是如此,陛下虽仁德,但做臣子的难免心寒。”
李长安眯起眼,望向屋脊之后的蓝天白云,淡然道:“旁人有这心思不奇怪,卢大人岂是庸人自扰之辈,否则也就不会力荐程青衣入宫了。但本王有一问,白起忠国不忠君,卢大人是忠国还是忠君?”
卢八象喝了一大口酒,轻轻吐出两个字:“忠民。”
李长安垂下眼帘,微笑道:“那在本王看来,大人与首辅乃是同一路人。如此,本王还是那句话,日后大人若有为难之处,大可不必向着北雍,朝廷已经不需要第二个闻溪道了。”
卢八象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艰难,“民贵君轻本是圣贤所言,如今却成了大逆不道,以后这些年轻学子还能读出什么圣贤之道,这根脊梁骨怕是早就断了。”
李长安抬眼望着满院凄凉,沉默了一阵,轻声道:“卢先生,来我北雍吧。”
卢八象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王爷拐走一个陈知节不够,又拐走了林白鱼,而今只是送来一个国士之才的程青衣,便想换我这个翰林大学士,下官便是答应,也得问问咱们陛下放不放人啊。”
李长安偏头望着他,皱眉道:“怎么,一个程青衣还不够?那不然本王把天下女子大才都给她找来行不行?”
卢八象收敛笑意,眼神透着试探,问道:“王爷怎知陛下正有此意?”
李长安跟着眯起眼,“陛下想做什么?”
卢八象多此一举的压低嗓音道:“陛下欲革新科举,引女子入仕。”
李长安嗤笑一声:“白日做梦。”
卢八象不以为然,道:“先帝在时曾有过类似的举措,但碍于那些肱骨老臣的进言皆是无疾而终,王爷细想,以先帝的雄韬伟略怎会没有半点天下等同的心思,只是这条路远比想象中艰难百倍。下官之见,百年之后女子若人人可读书习武,兴许才有那番超脱世俗的景象。”
“百年之后啊。”李长安抿了口酒,笑道:“那现在就得有人去做。”
卢八象也灌了口酒,开怀笑道:“圣贤尚且道,路漫漫其修远,吾辈后人哪能畏惧不前。”
李长安叹慰道:“有先生这样的人领路,乃后世之幸也。”
卢八象拿酒壶碰向酒坛,发自肺腑道:“王爷才是。”
李长安微微摇头,却未再多言,只是仰头喝酒。
多年之后,北雍柳絮书院的名人堂里,卢东野之名位列三甲,流芳百世。
日斜西落,李长安喝尽最后一口酒,起身看了这座府邸最后一眼,而后朝卢八象作揖道:“先生珍重。”
卢八象同样作揖回道:“王爷保重。”
李长安直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了花庭。
先前洒下的祭酒早已干透,隻留下两条浅淡痕迹,卢八象举目朝那间不远处的书房深深凝望了一眼,一揖到底:“师兄,就此别过。”
相府门外,远远停着一辆寻常马车,马车内坐着的是与卢家斗酒师出同门的张怀慎。中丞府离相府不远,以往上朝时,张怀慎才出门便能瞧见相府的马车正好从门前路过,但二人从未打过招呼。倒是卢八象隔三差五等在路上,借着撇脚由头蹭车。张怀慎知道这个师弟并无旁的心思,只是不舍师门情谊,便不曾阻拦。可那人人趋之若鹜的相府,卢八象却一次也没去过。这其中,既有新旧两庐之争,有观念政见之争,亦有兄弟意气之争,可争来争去,也隻争出个抱憾终身,或许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张怀慎收回思绪,挑开车帘便瞧见一袭青衫走出了府邸往西而去,随后不久,卢八象也拎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往东去,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