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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八象没出声,笑眯眯的喝了口酒。
季叔桓板着脸道:“先帝在时,你卢八象不是号称当朝第一谏臣,陛下跟前就没你不敢说的话,如今怎么了,换了个主儿就怕保不住你的乌纱帽了?成日借酒消愁,装给谁看?”
许是在得意门生前丢了颜面,卢八象这才收敛了些许,坐正姿势道:“老师训斥的是,学生惭愧。”
起先还有些心惊胆战的程青衣这会儿才记起来,好似听人说过,这位季大祭酒虽大半辈子不曾入仕,但朝中门生众多,闻溪道张怀慎卢八象都是他的门下弟子。故而新帝才千方百计的请季叔桓出山,由他做首辅可谓实至名归。
季叔桓斜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程青衣,细细打量了一番,捋着胡须,轻叹道:“年纪轻轻,有如此才识远见实在难得,国士之才评的不虚,可也是因为太年轻了啊。”
卢八象苦笑道:“老师,学生方才已经与她讲过一遍大道理了,您就嘴下留点儿情面。不过话说回来,老师怎知晓的?”
季叔桓冷哼道:“若非你在此老夫怎知晓,你数数外头还亮着灯的屋子有几间,明日就知晓是谁人传出去的。”
程青衣轻声插嘴道:“无妨,反正迟早都会知道。”
三人一时间沉默无言。
良久,酒似醒了大半的卢八象缓缓开口道:“以老师之见,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季叔桓冷笑一声,“若能挽回,陛下就不会一意孤行,不过你们也不必多作他想,于北雍而言也并非全是坏处,李长安若过不去这关,那她就不配当这个北雍王。”
老人沉默片刻,叹息道:“将军死沙场,文臣立庙堂,无论如何,莫要忘记,为君分忧,才当是臣子本分。”
最后老人起身缓缓朝外走去,行至门槛,老人忍不住回头道:“程青衣,李长安想死在古阳关,那是死的慷慨,死的忠烈,死的铁骨铮铮,你程青衣又想死在何处?”
下山后,没再穿过一次道袍的年轻女子,缓缓垂头,没有言语。
她想的是,生于道,死于道,但她没能说出口。
因为有个女子,不答应。
江湖的腥风血雨,见刀见血,庙堂的风云诡谲,往往兵不血刃。
北平郡那根名为朱永成的顶梁大柱倒塌后,屋檐下的蛇虫鼠蚁纷纷各谋前程另拜山头,狼山城里那座毫无气派的小宅门前,每日车水马龙,但没有意外,统统都吃了个闭门羹。原本跟着朱永成一路杀出个出人头地的旧部将领,再听闻兵营那场“卸甲归田”后,也都打消了即便被扣上造反的名头也要为老将军讨个说法的念头。
算起来,朱永成是北雍硕果仅存的春秋老将,名望辈分十几个青壮将领加起来都抵不过,但就这份旁人看起来份量极重的情分,在那位北雍王面前似乎都不好卖。老将军尚且如此,他们这帮官秩参差不齐的小将领,那身甲胄还不是说卸就给卸了,连个请字都不必客气。
老将军生前大放豪言,说北雍不是她李家说了算,但事实证明,就算李家不如当年,底下还有个独挑大梁的燕家,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朱永成。
没过多久流言四起,用不着北雍王府添柴加火,“老将军因积怨太深,暗起异心”的火势就越烧越旺,连带着陈重郭荃这样的心腹爱将也受到不小的波及。关青山在这个时候大摆宴宴,请了军中十几位手握实权的将领把酒言欢,就显得尤为重要。心思活络的官员转头就去投奔了那座临时设立的将军府邸,起先人人都提心吊胆,但见有人出来后满脸喜气洋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大小官员便一股脑儿蜂拥而至,据说最多的时候,一日之内曾有三十多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从街头一直排到了街尾。
不再如往常那般门庭若市的小宅院,冷清之中透着几分宁静,其实几日前这里来过两三位官员,一个是北平郡的县丞,一个是郡守手下的文吏,还有一个是驻守困龙关的主簿,三人皆是毫不起眼的文官小吏,面见那位传闻中的北雍王时,腿抖的不像话,即便王爷从头到尾都和颜悦色,但走出小宅院时,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走了一趟鬼门关的惨白脸色。这三人在门前呆立良久,等到回过神来时,竟是不约而同抹了把额前的细汗,相视一笑。一趟鬼门关换来平步青云的仕途,这种泼天富贵也不是人人都有。
李长安坐在小院里,将手里有关那三人的平生记事丢进面前的火盆里,抬头看了眼对面的李相宜,道:“上西道四郡,真正可用之人寥寥无几,若非这份名录兴许这三人也就庸庸碌碌一辈子难以出头。而写出这份名录的人叫李元绛,在遮云楼画地为牢二十年,不求功名,不求富贵,用二十载为北雍布下了这局棋,他甚至推测出北契终会有易主的一日,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天奉元年的恩科榜眼,又有李惟庸那样的父亲,平步青云易如反掌,为何偏偏来了北雍,你从小就在上小楼,对此人知晓多少?”
李相宜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有时候有些人行事毫无道理,或许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