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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首辅想不到的是,中原百姓其实与朝堂大部分官员的心态相似,尤其是那些经历过两朝乃至三朝的老人们,北雍铁骑甲天下,已经如烙印般深深刻在骨子里,前一甲子都毫无意外的守住了西北,没道理现在就守不住了。见惯风雨的老人们都十分坚信,顶多到明年这个时节,天下就彻底太平了,若他们运气好点,再多活一两年,指不定在躺进棺材前,还能见到本朝彻底吞并北契的那一日。
可没人曾想过,他们嘴里的理所当然,是一位位北雍甲士用性命和鲜血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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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气候如人心般善变,前一刻月朗星疏,后一刻便有可能乌云密布。
流沙城城头的火势,在两军衝杀接近尾声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混合着血肉的沙地在雨水的浇灌下变成了一滩滩泥泞的污秽。随着天边泛起青白,风沙重新席卷大地,很快就被一层薄薄的砂砾掩盖住,血腥味也随之逐渐淡去。
清点完战场的王西桐在那面烧的乌黑尚留有余温的城门下,见到了同样被烟火熏得满脸漆黑的陈知节,后者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白袍营的死伤情况,而后便又马不停蹄去处理后续事宜。
经过这场双方都抱有各自目的的奇袭战,这座像是后娘养的荒漠孤城,最终逃不过被弃的结局。最好的局面是恢復到原本的模样,谁人都不染指,任由这座无主之城自生自灭。那么城中流民的去留便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燕白鹿与后来加入战场的薛东仙和陆沉之三人,各领战力完好的几十骑在周边巡视,在李长安率领的那支骑军来此汇合之前,身为眼下文官中职权最高的陈知节必须为之后上万人的迁徙做好完全准备。因为百里之外,尚有近二十万呼延军,可能会随时发难。
王西桐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处墙根下,寻到了闻飞雁,她的大腿外侧被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北契骑卒,在临死前狠狠阴了一刀,划开的口子深可见骨足有两寸长,血流不止,但当时正是两军厮杀最为激烈的时候,她顾不上处理伤势,等回到流沙城,一条腿的裤管都被鲜血浸透了。
失血过多的闻飞雁面如金纸,浑身瘫软的斜倚在墙壁上,模糊间瞧见跟前站了个熟悉的人影,勉强扯了扯嘴角,没发出声来。
蹲在一旁,帮她包扎的,是个不佩刀却背负三柄长剑的奇怪女子,虽未曾谋面,但王西桐认得。这个名字也很奇怪的年轻女子,是王爷的大弟子,在第二场交锋中仅王西桐亲眼所见,就有不下三十名北蛮子被她一剑封喉,快的连剑影都瞧不见,那些北蛮子就如稻草一般成片成片的倒地死绝。
说不羡慕,多少有些违心。
王西桐抿了抿嘴,在闻飞雁身边坐下,朝处理完伤势的李得苦道了声多谢。
李得苦抬头看了看她,眼眶通红,没有出声,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城外陆续有打扫完战场的袍泽回来,怀里抱着那些才出鞘不久便永远失去主人的北雍刀,有些三四把,多则七八把。
李得苦忽然转身就走,王西桐刚想嘱咐一声莫要走远,便瞧见她走出几步后,抬手狠狠擦了一把脸。王西桐咽下到嘴边的话,轻轻叹息。
这个对于中原而言的捷报,背后却是一百三十九名白袍营与七百三十七名白马营骑卒即将传回家中的噩耗。
王西桐举目望向远方,她只希望在大雪来临前,这片荒漠上能少死一些人,至少许多人家还能过上一次阖家团圆的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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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前,陆沉之率领的那一小队人马护送着一名小兵卒回到流沙城,由于魏先峰跟北蛮子的一名千夫长同归于尽,白马营余下的三百多骑卒暂由官秩最高的燕白鹿调遣,与白袍营一起担任巡视戒备的任务。战损最少的山鬼营则在养精蓄锐的同时,协助陈知节安排城内流民的迁徙。
故而,这队人马中男女各半,白马营是燕字军中最早追随燕白鹿的,算得上是嫡系兵马,而白袍营又是燕白鹿亲手栽培起来的,可谓亲上加亲。只不过两者之间,私下里没怎么打过交道,许是因为这层沾亲带故的关系,白马营的骑卒从未如旁人那般轻视过这支女子骑军,虽然起先多少有些妒忌,也埋怨燕小将军重女轻男,但昨日真正见识过白袍营的骁勇善战后,这些北雍老爷们儿打心底的佩服,甚至在巡视期间,瞧见那些失去袍泽的女子神情黯然,不顾破坏军纪,扬言“谁敢欺负咱们北雍的姑娘,咱们就十倍百倍的奉还”,以此笨拙的方式安抚那群伤心的姑娘。
只是当他们遇上那名前来送信的小兵卒,在小兵卒向陆沉之询问过战损人马的数目后,没人再能笑的出来。其中一个刚入白马营不久的年轻骑卒背着大伙儿偷偷抹眼泪,被身边细心的白袍营姑娘发觉,轻轻拍了拍那年轻骑卒的肩膀,他红着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也只是回了一个凄凉的苦笑。
不经意间,瞧见这一幕的陆沉之心头一沉,握着枪的手指节发白,她与薛东仙是在攻城之后,才各自领着人分别从北门与东门出城送信,等到跑出几里路发觉情形不对劲,折返回来时,双方骑军的交战已经进入了后半段。若一开始,她们便与白马营一同迎战,兴许魏将军就不会战死,这些骑卒也能多活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