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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父亲,燕白鹿脸色缓和了些许,附和道:“我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但听军中老卒说过,领兵打仗的本事平平,却是个好将军,如今跟随过父亲的那些老卒还时常提起他。”
曹十兵点了点头,言辞间忍不住挪榆道:“你父亲确实不擅领兵,花天酒地倒是一把好手,将种子弟该有的富贵毛病他半点没落下,可为人却是我见过所有人当中最仗义的一个。有一回打了胜仗归来,你父亲拉我去喝酒,说来也是凑巧,别看顾袭那小子现在威风八面,当年被人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正好欺负他的人就是宁折,也是个嚣张跋扈的将种子弟,出门吃顿酒还要带上十几个家仆摆威风的那种人,你父亲看不下去,上去就把人给揍了,在北雍比爹拚家世没谁敢跟你父亲比,宁折吃了哑巴亏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听说顾袭要投军,他也跑来凑热闹,没成想,到最后竟成了出生入死的兄弟。”
曹十兵有意卖了个关子,“那时近臣还在太学宫求学,也是我们四人当中最迟与你父亲相识的,但谁也没想到,他却是与你父亲交情最深厚的。”
燕白鹿果然极为诧异,问道:“为何?”
曹十兵微笑道:“你父亲说,他这辈子读书无望,所以最佩服读书人,但你可知蔡近臣钦佩何人?”
这回曹十兵没再卖关子,接着道:“飞将军,李世先。”
燕白鹿笑了笑,深以为然。
这就好比人人都憧憬江湖大侠一般,但大英雄,大侠,大义,却不是谁人都当的起这个大字。
还有,大将军。
临走前,曹十兵没再多言,只是抱拳唤了她一声,大将军。
夜里,燕白鹿卸了刀甲,寸步不离的守在老人床边,回想起白日在议事堂的场景,不由得握了握拳,偏偏这个时候,李长安却不知所踪。若接下来的战事,需要她亲身上阵以稳定军心,那古阳关谁来坐镇?
烛火一阵轻微摇晃,燕白鹿定了定神,起身刚走到窗前,便听闻有人叩门,响动不大且有规律。
燕白鹿快步走到门前,先是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而后动作轻柔的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袭红衣。
虽并非预料之中的人,却更令她无比惊喜。
二人四目相对,如今似乎已不需要言语,便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读懂心意。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将她拥入怀中,任由她暂时卸下所有的坚强,无声落泪。
听着屋外细不可闻的呜咽,屋内床榻上,似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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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都督府的宁静,李长安一路飞奔至那座僻静小院,但见床榻上的老人尚未醒来,便又悄然退了出去。
燕白鹿与李相宜从隔壁小屋闻声而出,李长安没有出声,摆了摆手,三人一同回了屋内,各自坐下后,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半个时辰后,仆从来禀老将军醒了,说想喝粥。
当李长安端着那碗清粥递到面前,燕赦愣了一下,而后笑骂道,以前你都是递酒给我,巴不得把我灌死在酒桌上,这般好心怕是没下回了。
李长安板着脸,说你这老家伙若好不起来,以后那些私藏珍酿就只能进我一个人的肚子了。
燕赦破天荒没有还嘴,默默喝完了粥,而后说想最后去古阳关的城头看看。
李长安尚未答应,燕白鹿却先一步转身出门去备了马车。
此时的古阳关与往日不同,处处都透着大战前夕的紧绷气氛,燕赦从马车上下来,耳边充斥着此起披伏的呼喊声,他们在喊,“大将军好!”
燕赦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墙,开始缓步登城,这一次,老人没再拒绝燕白鹿的搀扶。
当老人登上城头,李长安看着那个背影,似是一盏燃尽了最后一丝烛芯的灯火,即将熄灭。
她走上前,与老人并肩而立,如同以往一般,一同望向北面。
“当年咱两第一次登上城头,我还没有城垛高,你还没我高,还记得李将军说的那句话吗?他说,敌人在北面,面朝北面,后背就是朝着家,所以咱们的刀尖永远向北,不朝南。”
李长安嗯了一声。
“李长安,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鹿儿。”
李长安仍是嗯了一声。
老人双手撑在城墙上,嗓音加重了几分,“老子跟北契打了一辈子,却从未见过剑门关之后的草原,真他娘的憋屈,姓李的,不如你替老子再去北契走一趟!?”
李长安还是嗯了一声。
然后她伸手扶住老人的背脊,陪着老人站了许久。
不远处的燕白鹿紧咬着下唇,仰头望向那面飘扬在风沙中的燕字王旗。
这一日。
有个老人,站在古阳关的城头,面北而死。
史册上记载,第二次两北大战始于天玺元年冬。
但北雍所有百姓都知道,西北边关真正第一缕狼烟燃起,是在农忙秋收的最后一日。
那一日,边境烽燧狼烟四起,每隔二十里便可见一股浓郁黑烟冉冉升起,直衝九霄。时隔二十八年,人们再度体会到了中原文人墨客口中的“大漠孤烟直”,以及何谓“黑云压城城欲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