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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漠然道:“先生,我不关心姜凤吟能否打赢,眼下她分明有必胜的把握却一直跟陈玄策斡旋,她可不是在显摆,而是放长了线,等着更大的鱼上钩。但她想等的是那条龙鲤,还是东越水师这条大鲸,我可拿捏不准。”
楚寒山盯着她看了半晌,微眯起眼道:“李长安,你究竟要帮谁?”
李长安冷冷一笑:“原本我便没打算帮谁,只是兑现当年跟某个人的承诺罢了,姜松柏隻想要保住皇权,我便偏不让她如愿,但是先生,我也不会去争,那个位置,谁坐谁倒霉。”
楚寒山竟是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失笑,最后长叹一声:“也罢,明日我便让大军拔营,留在这里好似也没什么用处了。”
李长安微微摇头道:“兴许不久,还得让先生随我去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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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玺二年,入春时节。
王朝镇北大军大败于徐州,主帅鲁镇西当场战死。
副将鲁大临,在百名亲卫誓死护送下逃入豫州境内,身中数箭。
据说亲手割下属于春秋时代最后一颗头颅的,是一名容貌娇艳的江湖女子。
春雨如约而至,却未给长安城带来一丝生机。
那日朝会,那名从徐州战场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的鲁家心腹将领,身上还披着染血的盔甲,双手捧着一隻石灰匣缓缓走上大殿。
当殿上群臣看清匣里的那颗头颅。
满朝震怒。
龙椅上的年轻女帝面无表情。
那名年近五十,曾随鲁镇西征战大半辈子的将领,一头磕在匣子旁,恳请女帝陛下准许他们鲁家军与东北藩军死战到底,即便是死,也要光荣战死在豫州境外。
大殿内一片死寂。
年轻女帝走下龙椅,站在匣子前,低眸凝视那颗半阖着眼的死人头颅,许久没有言语。
立在女帝身后的红袍宦官,余光中瞥见微微颤抖的龙袍袖口,心下大惊。但这里是金銮殿,是天下权势的最顶峰,容不得他禄堂生一个小小宦官开口。所幸,站在这座金銮殿里的是天底下最拔尖的一群人,未等女帝陛下说出那四个字,群臣齐齐下跪,竟是为那名泣不成声的鲁家将领求情,甚至不乏年轻气盛的武将自荐请缨出战。
在满殿恳求声中,年轻女帝最终没能说出“御驾亲征”四个字,隻是缓缓俯身合上了匣子,对那名匍匐在她脚边的将领道了一个准字。
鲁家将领重重磕头,头盔撞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沉闷且沉重,直到退朝他都未起身。
一身红袍官服的宋寅恪立在御书房门前,这身官服胸前虽未有代表官秩的补子绣纹,却是庙堂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能穿上的人便如同有“天子近臣”四个大字顶在头上。他举目遥望向那座不远的金銮殿,此时文武百官鱼贯而出,犹如江面上一片片随波逐流的浮叶。
自打来了勤日房,每逢朝会,他都会站在这里远远眺望,天底下每个读书人都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那座大殿上,可来长安越久,日复一日看着这些公卿大臣来来去去,这份念想便愈发平淡。然后他在那些浮叶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仿佛众多枯叶里唯一的青翠,他的眼神逐渐明亮起来,而后在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默然收回了目光。
他转身作揖,年轻女帝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后头随之而来的红袍宦官递来一个眼神,宋寅恪微微点头,迈步走入御书房。
半炷香后,宋寅恪出了御书房,与那名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年轻官吏不期而遇,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诧异,不过瞬息之间,二人又相互释然一笑,最后二人作揖拜别,宋寅恪大步离去,那个名叫徐士行的年轻官吏却停步在门前,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宋寅恪许是感受到了,故而没有回头,脚下步伐却不由得缓慢了下来。
犹记得那年,在那间离国子监不远的羊肉馆,四个年轻人同桌共饮,有他,有程青衣,有徐士行,有武陵郡主,缺了一个原本说好要来却没能来的人,宋寅恪时而会想,若当时还隻是储君的陛下赴了那场酒席,如今的结果可否会不同?那个醉酒后曾言“若死后不能谥号文正,也至少要得文贞“的徐士行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那个在翰林院一直坐冷板凳的程青衣可否会赴北后一去不回?还有那个不惜以身做质子的武陵郡主,可否会在某一日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长安,再不回来?
路过勤日房门前,宋寅恪脚下一顿,但没有停留,这个来自北雍的读书人心里清楚,他们都曾有选择,唯独他没有。明日他便要遵照旨意赶赴南疆战场,若不出意外,徐士行则会与他相反,前往徐州。而深得陛下信赖的程青衣,将会一步步走向更光明的前程。
那位西北藩王曾言,将来无论这天下姓什么,中兴之臣定有他宋寅恪。
宋寅恪在廊道拐角忽然停下脚步,他不在乎死后得什么谥号,更不在乎什么中兴之臣,他隻想问一问那位北雍王,为何当初选择把陈知节留在北雍,而不是他?他更想问一问那些站在金銮殿里的黄紫公卿,我每日睁眼都是这满城繁华的中原帝都,但你们可曾见过塞外边关,那北蛮铁蹄下的黄沙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