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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那幅画打底,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添加了两幅女人的侧脸,一人在光中,一人在影中,两个侧影共用一道曲线,望过去既像两个人贴面接吻,又像两个人侧脸错过。
光中的女人一头长卷发,影中的女人一头凌乱长碎发。
两人垂下来的手上,绕着一根长长的红线。
整幅画面里,只有这条红线是唯一的彩色,它穿过明与暗,绕过近与远,将生与死系到了一起。
这是《临终关怀》中的阿凛和女作家,也是明流欢心中的周淙和她自己。
书名是她用毛笔另外的,明流欢的“随珠”签名她这里更多。
周淙只是没想到,明流欢会要求随书附赠的书签上落下“阿凛”的签名。两个签名并列在一起,像牵手的两个人静立着,默默地将一双背影留给读者。
周淙想反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明流欢处处都在对她告白,可这人偏偏又不肯到她眼前来,她就没指望周淙能答应。
让一个活着的人长长久久惦念一个死人,实在是太冷酷太残忍太无情了,所以,还是不要撕开这层纱比较好。
转眼到了中秋,跟国庆节调个假能连休六天,黎教授和易成江赶着前后脚都交了稿,周淙这个假算是没救了,自动转为倒贴钱加班模式。
谁知放假头一天就遇见个大惊喜,周淙晨跑回来居然看见了老妈!她瞧着门口那人一时疑心自己没睡醒,还傻兮兮地掐了掐自己的腿。
“怎么了,傻闺女,不认得你妈了?”老妈一开口,周淙瞬间回魂儿。
“妈,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啊?”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得让人领着,招呼你干嘛?你工作都够忙了,我可不给你添乱。别自作多情,我是前两天来开研讨会,顺带调两天假来看看你。”
周淙阴郁了几个月的心情陡然放晴,这见着妈妈来了也不说去做早饭,直接转成“坐等吃”模式,就盯着老妈在厨房忙活。
“杨大夫,老周怎么样儿啊?”
这没大没小的劲儿,真是又讨厌又怀念,孩子好几年没回家,猛一听她这么调皮怪叫人难受的,杨大夫咽下一点心酸的情绪,笑着跟周淙说:“你爸别提多好了,我估摸着他还能翻跟头,上星期还在菜市场抓小偷。别人的手机抢了回来,结果自己的手机摔稀烂。”
周淙笑了两声便笑不出来了,窝在沙发里发愣。
杨大夫煎了两个鸡蛋,拌了一碟包菜丝,端过去茶几上放着,又过去端了两碗粥来。
“心心,”杨大夫伸手揉了揉周淙的头髮,“四年多了,今年过年回家吧,你爸其实早就后悔了。老家伙想你想得掉眼泪,还偏偏死鸭子嘴硬。”
周淙不知道这话该不该信,毕竟去年她在家门口等了半夜都没等到开门。老妈要开门,老爸在里头吼着你要是让她进门咱俩就别过了,老妈说不过就不过我要闺女不要你!周淙不敢等老妈出来,丢下买给他们的东西挎着背包一口气下楼跑出小区,连夜开车回原城。
杨大夫知道周淙难受,但话还是得说。
“心心,别怪你爸。你说这种事儿吧,我是个医生,你爸是个警察,我们俩一辈子见得多了。这事儿搁别人身上我们能理解,说的不好听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到了自家孩子身上谁不得打个磕绊?有几家父母能顺心顺意地接受?”
到底是自己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孩子,杨大夫看周淙小脸发白,也不再啰嗦赶紧把话题拉到下一步,“你爸那就是一时倒不过来,他哪儿舍得跟你断绝关系?年轻时候我们两个工作都忙,成天不沾家,就知道给你钱用,你一个人从小带钥匙上学也没长歪,我们做父母的就挺满足了。你爸当时话说得难听,但他是心里太难受了。他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你要走的这条路有多难,你疼他也疼啊。”
周淙“呼噜呼噜”猛喝粥,仍止不住豆大的泪珠往碗里掉。
杨大夫轻轻地拍了拍周淙的背:“怄气这几年你爸也想通了,你要喜欢女孩儿就喜欢,能好好过日子那最好,过不了就回家,我们养着你。你不知道他有天回家闷在屋里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就跟我说,心心以后想怎么样就随她去了。”
周淙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突然?”
杨大夫满脸心痛,叹了口气才徐徐说道:“因为一个大型人口贩卖的案子。案件保密,你爸就跟我说了点能说的东西,大致就是有一个下线是一间非法的不良行为矫正机构,把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骗进去后,然后就转运到境外。关键是那些孩子都是被父母强製送进去的,他们明明知道机构是非法的,见不得光的,却坚定地要去‘矫正’孩子,我无法理解。”
杨大夫摇了摇头,说话声音都颤抖起来,“因为喜欢同性而被亲人送到地狱里,遭遇强/奸、虐待、贩卖、代/孕,甚至被摘取器官……”杨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那我认为病了的是那些父母,是这个世界,而不是那些孩子。”
一些沉浸在脑海深处的惨痛记忆突然活过来发起攻击,周淙死死地咬住牙齿一言不发,好半天才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恶心。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色逐渐黯淡,获得了父亲理解的周淙却开心不起来,她被一朵陈年乌云压得喘不过气,心内郁结的哀怨似乎下一秒就要衝破云翳电闪雷鸣,可老妈在这里,她不能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