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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撼大树。
但,大树倒了。
沙地裂开一条数丈宽的沟渠,如龙汲水般将沿途中的亡魂铁骑尽数吸入其中,无哀嚎惨叫,亦无血溅四方,黄沙倾塌中那些本就身形缥缈的骑卒统统化作一缕黑烟,消散殆尽。
一拳之后,韩高之足尖点地,开始逆流狂奔,所过之处,黑烟翻腾。
遇神弑神,遇鬼杀鬼。
试问人间,谁可匹敌!?
李长安面无表情,缓缓闭上了双眼,她身后始终站着两个身影,一人一手搭在她的双肩上。
这二人,一个是李世先,一个是姜绥。
身影消散时,李长安睁开双眼。
耳畔拂过一道柔声细语。
“去吧,孩子。”
黑色的铁甲洪流,犹如仙人在这片黄沙大地上挥毫泼墨的神来一笔,且源源不断,没个尽头。
韩高之前行的步伐丝毫不受阻滞,二者之间顿时立场互换,人数庞大的北府军英魂成了撼树的蚍蜉,而韩高之则成了那株屹立不倒的参天大树。
先前有两股不同于这些仅剩一缕残魂的英灵气息,但并未停留多久便兀自消散,起先韩高之没放在心上,随后便察觉出剑意中一丝微妙的变化。
若说在此之前,李长安的剑历经一甲子的光阴沉淀,已满是灰尘污秽,犹如明珠蒙尘,那此时便是初开锋芒,但尚未到焕然一新的地步。
对于用剑之人而言,看剑如看人。
隻是身处铁甲洪流之中的韩高之受视线所阻,看不真切李长安此刻脸上的神情,隻依稀觉着那袭青衫身形缥缈,似有几分天人之姿。
而在李长安眼里,面前的景致已随身后二人的消散同时褪去,一片漆黑中突兀竖立着一道门,这道门,她在熟悉不过。在与应天良一战后,曾深陷心魔时,最先出现的便是这道门,那个十二三岁的自己站在门内,眼神冰冷,透着无尽的怨恨,而后狠狠将她拒之门外。
如今,她再次站在门前,比起当初更加狼狈不堪。
门内依旧是那日夜思念的欢声笑语,她走上前,缓缓抬起手轻扣门扉,不同以往,门吱呀一声,开了。
十二三岁的自己扬起那张干净的脸庞,眼眸清澈,嗓音带着几分稚气:“娘亲说了,不能怨你,换做我也不定能做的更好,所以这次我饶过你,进来吧。”
李长安刚要抬脚,少女一手撑在门框边,仍有些赌气道:“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一定要把姐姐接回来!”
李长安轻轻点头,“好。”
少女好似嫌弃的瞥了一眼,转身进了屋子,欢快扑向那年轻女子的怀里。
屋内的暖意裹挟周身,李长安低头看向青芒闪烁的古剑,会心一笑。披着厚实大氅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拥住她,头靠在她的背上,柔声道:“以前你每回闯祸都有姐姐给你兜着,以后就算没有了,也不要怕。”
女子握住她握剑的手,古剑发出一阵畅快的颤鸣,李长安喉头一哽,来不及回头,隻听耳边一声空灵嗓音:“去吧,傻丫头。”
前行中的韩高之眉头微蹙,猛然止住身形,而后张开双臂,双手相击拍出悄无声息的一掌,下一刻,前仆后继的铁骑两侧,如同有一双无形大手击掌而至,砰然巨响,同时被拍碎的还有一道突然从铁骑衝阵中跃出的青虹剑气。
这等明目张胆的偷袭,即便侥幸成功,也伤不了天人体魄的韩高之分毫,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韩高之没再继续前行。
并非那道剑气有何威慑力,相反较之先前的气势汹汹简直不堪一击,而是那些原本还在衝锋途中的铁骑消失不见了,人与马具化作缕缕黑雾,凝聚成一股真正的怒涛大江!
此前若隻是神来一笔,此刻则是大潮泼墨!
韩高之不躲不避,或者说来不及抽身,气机攀升的一瞬,潮头已如破竹之势凶狠撞来。
双臂横在胸前的韩高之直接被撞向高空,蕴含剑意的黑雾死死咬住不放,裹挟其中的青虹剑气在此刻露出狰狞面目,宛如一条蓄谋已久的毒蛇,一头撞在韩高之的胸口上。
接连两次毫无喘息余地的撞击,天空中除却那道拔地而起的黑虹,已瞧不见韩高之的身影。
而此时,拦在李长安面前的,却是一道数丈高的斑驳城墙。
它名剑门关,第二道门。
能将天下第一人节节逼退的无敌剑气,好似撞上了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节节败退。
成门内,那个曾经最是意气风发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下场的自己端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眼神阴沉而怨毒。
仗剑而立的李长安无奈一笑,又有些自嘲,先前还说与姓韩的老匹夫无甚道理可言,如今想来,真正没道理可讲的人,是自己啊。
既然讲不通,那便打吧。
李长安身形一掠,眨眼穿过城门,当马背上的自己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那一剑已透心口而出,丝毫下手不留情。
她附在自己耳边轻声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跌落马背的自己嘴唇蠕动,竟是笑了笑,死而瞑目。